新读书谣——对于时尚的追思之三
吃蜜的孩子
穿上新衣服、即将被教士或有学问的人领到学校去上第一次课的孩子,此刻是多么高兴啊!在教室里,他得到了一块干净的石板,石板上有用蜂蜜写成的希伯来字母。老师告诉他:每当他学会一个字母,他就可以舔掉石板上的蜂蜜。随后,这些古代以色列的孩子们还可以吃到老师给的蜜糕、苹果以及核桃。
两千多年前,以色列的教师在这时会对孩子们说:“瞧,知识是多么甜蜜啊!”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开始!一个人由此跨进一扇门,进入一座明亮的殿堂。
这又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习俗,虽然它早已经被废弃了。但习俗后面的隐喻是那么清楚,它在表明人类原初时代对于知识的根本认识:知识是上天给予人类的最甜蜜的礼物。
所以,苍天之下的孩子都应当懂得膜拜知识,敬畏知识,尽情地咀嚼知识,因为,“有知识的人便拥有一切,有知识的人不会贫穷。而没有知识的人会拥有什么呢?人一旦掌握了知识,他还缺少什么呢?”古代以色列的圣哲说。知识是一个酣蜜的源泉,是我们生下来站立在这片陌生大地上的一笔财富。它是苍天、人类的祖先赋予我们的,它是我们开启眼前这个世界的钥匙。
知识的命运
但知识从来就是高高地被置于人类精神的殿堂之上吗?看来不完全是。欧洲中世纪曾废黜了教会学说之外的其他异端知见;公元前一世纪的中国秦朝,也发生过“焚书坑儒”的悲剧事件。看来,知识的命运并非永远吉祥如意、一帆风顺,在人类风雨兼程走过的长路上,知识竟也有坎坷多舛的时候。
但认识到知识的永恒价值,终究是人类理性精神的体现。唯有当人类的足迹偏离了理性的航道时,知识的厄运便接踵而至了。幸运的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瞧,“文化大革命”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这场著名的践踏知识、蹂躏文化的灾难运动一结束,中国人就迎来了一个尊奉知识、高扬知识的新时代。许多人都会记得70年代末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在“读书无用论”中长大的一代年青人,在苍白的青春过去之后,突然感到久违了的知识是那么亲切!他们捡回书包与书本,从ABC重新学起,一时间知识成为中国人的焦点话题。在70年代即将结束的时候,中国的年轻人手里都同时捧起了一本报告文学,读得如痴如醉,这就是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受尽屈辱的中国知识分子从此成为社会瞩目的中心,陈景润这个名字一时间出现在所有中小学生畅想攀登科学高峰的作文本上……整个中国如梦方醒:走向现代化,离不开知识。
对于所有辱没过知识的时代与民族,“文革”以后的知识至上热是一个绝好的劝告,它说明知识价值的永恒性与不可侵犯性。
那么,说着说着就到了今天——今天,我们的高考热、考研热、考博热,当然是承袭着70年代末的读书热而来的。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听听,认真看看,或许我们可以辨认出两个年代依稀的区别来。近20年来,上大学这根弦虽然越来越紧地绷在中国的城市与农村,从未松活过,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学校园里有了“六十分万岁”的口号?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一跨进大学校门便忙着做生意打工赚钱在校外租房谈恋爱?知识价值看来在这十年间确有变异。
记者报道说:中国大地在处处“热浪”(炒股热、汽车热、住房装修热、减肥热等等)起伏中,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热点:考研热。1996年,国家计划招收研究生4.63万人,报考者却多达20.4万人,达到1981年我国建立学位制度后的最高峰。与此同时,“考博热”也正在升温。
当然,考研、考博之热比炒股、汽车以及减肥之热等等更值得我们惊喜与欣慰,它说明我们的社会正在向高层次迈进。
但是,现象之下埋着让人担心的隐忧。一位大学教授一针见血地指出:目前考研的热浪背后,正是学术冷的空气。考研热并不能反映知识的尊贵,相反,知识价值在跌落。
为什么呢?教授们说:到社会机制上找找原因吧!
中国人经历过惨痛的教训,所以尊重知识已成为12亿中国人咬定的事实,社会于是形成了高学历高报酬高职位的选择机制,这样,进而便奠定了以高文凭谋求好工作的心理动因——答案就在这里:读书,直接目的不完全是为了读好书,而是为了迎合社会这部大机器的筛选机制。于是,在每年毕业的本科生多达70余万的巨大就业压力下,择业竞争演化得异常激烈,为了留在大城市,考研就成了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
北京一所著名大学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流本科,二流硕士,三流博士。”有人解释说:好学生不考研,考研不是好学生。此话或许片面,但是,好学生都到哪里去了?答案是:一是出国,二是找到满意的工作。专家认定:90年代的考研大军,素质已远不如80年代。
这当然是一种悲哀,但事情还不止于此。大学教师们认为:真考上研究生的学生中间,普遍持着一种“既已上研,何必读书”的时尚。据说:一所著名大学经济系的博士生们,有一半以上在校外租房住,有人三个月没进过校门。他们个个都说自己很忙。忙些什么呢?不是忙课题,忙论文,而是忙生意。
硕士因此不硕,博士因此不博,读书沦为一种手段。当然,这不是读书在今天才有的命运。很久以前——自中国唐朝确立起科举考试制度以来,读书人就常常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与读书的本意相悖的道路上去。本来,唐太宗设立科考,目的是要尽囊天下之土,让优秀杰出的人才为李家王朝立功出力。相传太宗李世民看着中选的进士们鱼贯而入,心中洋洋得意,不禁脱口而出:“天下之士,尽入吾毅中!”然而一旦这样的选士制度确立起来且固定化以后,读书人的目的也就容易变异了。读书可能不再是为了博取知识,而是为了进阶、升官。千百年来的科举制,就像一根从未放下过的指挥棒,让多少读书人守着青灯黄卷,熬白了少年头!我们在书上读到过范进似的疯狂,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大进大退,尽在开科取士的那一瞬间确定。
据说,自唐至清的1000多年间,历史上考取进士以上的读书人,仅有10万!而1000多年来,为科举考试奔劳一生的人,何止百万、千万!这就是知识价值的一次大规模的异化,一次大规模的颠倒。
“读书”这一件事情被抽去人文精神,看来古已有之。知识在这些时刻变得不再甜蜜,而让人感受到一丝苦涩。这就是知识的复杂的命运吗?
不做孔乙己
虽然如此,我们却在历史幽深的回廊里,听到了历史判给知识在下个世纪的命运。
信息社会的研究专家们说:未来的人类社会在根本上是知识价值社会;知识与智慧的价值将使下个世纪的人类社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一方面它将充当经济发展与资本积累的主要源泉与动力,另一方面,它将使人们的伦理观念、审美意识发生改变。
我们在著名的丹尼尔•贝尔论述信息社会的著作中,可以一目了然地读到这样的观点。丹尼尔•贝尔认为我们未来的社会具有的特征是:一是经济结构将从以产品经济为主转向以服务经济为主,而服务经济主要是以知识为基础的服务业、信息处理产业、教育等;二是劳动就业结构将发生变化,受过高等教育的专门人才在就业者中的比重越来越大,社会的领导阶层将不再是企业主,而是科研人员;三是理论知识将成为社会的核心,成为社会决策新的依据……
知识将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这是丹厄尔•贝尔以及众多的未来学家告诉我们的。它将成为20世纪以后的孩子们的常识,成为他们入学后的第一课。
读书沦为一种手段的命运,必然将被新世纪的逻辑抛弃。在新的时代到来之前,尊重人文意义上的真正的知识价值,将是任何民族都必须服从的一个选择。这是人文精神的一次决定性的胜利。
我们还记得孔乙己吗?这个名声颇大的读书人在咸亨酒店里为自己所做的著名辩白,值得我们好好思索。他说:“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读书者,神圣之业。但孔乙己在说这话时,正好以读书人的身份,嘲笑了读书的价值。
这算得上抽掉知识的人文精神的一个例子。
我们要好好思索的就是:以读书人的身份,我们能够以自己的行为去嘲笑知识的价值吗?
提问时尚——对于时尚的追思之四
文化衫的独白
“活着没劲。”这句话,是从谁的嘴里喊出来的?
1991年的夏天,当过美术编辑的艺术个体户孔庆谦,设计出了一种特别的文化衫,雪白的圆领T恤上赫然写着一些字:“没劲!”“烦着呢,别理我!”“活着真累。”……一时间,街上流行文化衫。
1991年的夏天倘若没有这些从心里痛痛快快地扔出来的叫喊,或许会是一个极其普通极没有色彩没有特点的夏天。因为红裙子也流行过了,花布短裤也流行过了,泳装迷你裙也都流行过了……还有哪一种设计哪一种构思才能激起我们的惊讶呢?
不过,把“没劲”明明白白写出来摆在前胸与后背上,不是最没劲的事情吗?把“烦着呢,别理我”张贴出来昭示给川流不息的大街人群,不是存心要让人理睬一下你、张望一眼你的内心吗?这真是一种最奇怪的私语,低声私语者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听见自己的独白;这又是一种最奇怪的自嘲,自嘲者拿了最没有嘲笑价值的东西展览给大家。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终于看到了,现代人的内心表达既幽深曲折又浅显直白。
孔庆谦的文化衫裁剪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独特的文化样式。我们生活在一个色彩越来越艳丽,但我们的内心似乎越来越空白的时代;我们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多,然而一旦背过身去,我们却会发现要想对自己讲的话越来越少;我们身边激动人心的话题越来越多、可供选择的角色也越来越丰富,但只要一凝神,我们才知道选择变得越来越困难,以至于我们终于不敢下手了……
“没劲”就是这样被喊出来的。想想看,我们现在的冰淇淋专卖店里一下子可以摆出33种冰淇淋以供我们选择,电视也由三个频道增加到了几十个频道。以前我们关心的焦点问题统共也就是那么几个,现在的书摊小报精品书屋却突然让我们知道天底下还有那么多的秘闻,而且焦点永远都有天天都有总是层出不穷。既如此,怎么还会“没劲”呢?
第一个高喊“没劲”的人,肯定还会暗自觉出些许劲头——因为他是第一个、他展现出了个性;等到“没劲”被大批量生产出来流淌进大街小巷,这时的他,肯定会真正地觉出没劲了。
如此,“没劲”真的就深深地沉进我们的心底里去了,泛滥进我们的生命中去了。
所以,我们该好好想想:无聊是从哪里来的?
时尚,与心情无关
不知道我们发现一个秘密没有:在为时尚所支配的社会里,不是人左右时尚,而是反过来——人只有进入时尚中,才能确立、肯定自己。
发现这一点至关重要。它牵连一个重大问题:关于自由——人的主体人格的自由。
洞察我们的生存处境需要智慧,而不能仅仅凭借我们单薄的身体去无休无止地跟周围一切相厮磨,那样只能使我们的时光与身躯遭受浩劫,而不能打磨出成熟的自我来。
举个简单的例子:许多女孩子都喜爱打扮,并且希望在着装风格上独树一帜,领导潮流。于是,市场上一有时髦样式,就被穿在了她们身上。她们就这样不断地追逐市场,把自己变成大街上一道最新的风景。但是,终于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她们没有风格。
因为,她们没有自我。
她们把自己交给了市场,把自我的形象交给了时尚。她们忘记了自己还有独立的个性,由此,她们便放弃了自主的人格。
这个例子浅显至极。时尚竟然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东西,稍不留神我们就被它“涮”了,被它戏弄了欺骗了。
那么时尚是怎么左右我们的呢?从根本上说,时尚是我们今天特有的“大众文化”(我们曾在前面解释过它的含义)中的一种;所不同的是,时尚与大众传播媒介——电视、报纸、电台等等结缘更深。一种文化产品要成为时尚,传播媒介的参与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正是电视、报纸、电台在不断地为这个社会制造、提供着最新的时尚。它们可以让一个歌者一夜之间成为明星,也可以让一种产品转瞬之间家喻户晓。由于我们生活在一个大众传播媒介无孔不入的时代里,时尚的制造因此也就如此地快速且深入人心。譬如我们每一个人的发型、我们所喝的饮料、我们度假的方式、我们开玩笑的话题等等,都难以逃脱电视、小报与广告的指导与训练。“一个女中学生的微笑,都可能带上好莱坞的商标。”一位著名作家如是说。这是对我们今天社会的透视。在大众传媒铺天盖地笼罩我们的生活的时候,时尚铺下的也就是一张天罗地网。
因此,我们在第二天早晨摆谈的话题,常常不约而同地是头一天晚上电视节目主持人提到的话题;如果同学们都在春游的时候穿上了“李宁牌”运动服,那么穿旧式毛衣的你,就有可能显得孤兀而怪异;如果哪一天大家都在谈论着“传销”或者电视直销,而你却茫然不知,那么你一定会警惕并怀疑自己:我怎么呢?——这就是我们必须辨别、懂得的这个时代的特征:时尚正在占领我们,从生活方式到精神世界。
本来,现代社会是推崇个性、标榜独立精神的,但市场这个魔术师出其不意地偷换了现代社会的本意和初衷。我们曾经有过一些美好的感觉,以为我们将在现代社会的广阔空间里尽情地释放个性,舒展意志,但现在,我们发现,市场带领着大众媒体端着一桌子事先已调配好的饭菜上来了。这的确是一次丰盛的宴席,足以让我们饱食狂嚼,却不是由我们自己调配出来的。正如肯德基或麦当劳,我们一走近它们,仿佛就有一种品尝到了人间美味的感觉,但事实上,它们递过来的,永远是同一种佐料配制出来的同样的家乡鸡与同样的汉堡包。
这真是一个十分让人回味的话题:我们从追求个性出发,最后却回到了大一统的风格中。
再看一看当今著名的文化景观卡拉OK,这一种娱乐方式以所向披靡的传播速度占领了全中国。它的魅力在于它让所有的人都充当了主角,充当了表演者,把本来由某些人才能享受的舞台特权,平分给了大家,把观众以往深陷进座席里的身体拉起来,用自我表现代替被动聆听——这的确是一次解放、一次革命。然而,当我们引吭高歌、淋漓尽致之后,我们却突然疑惑:人人都唱同一首歌,人人都玩同一个游戏,真的就实现了自我表达的最初愿望吗?让千千万万不同个性不同气质的人,同唱一首《潇洒走一回》,真的能够激发出我们截然不同的或悲或喜的内心吗?
走到最后,才蓦然发现一个道理:时尚,依照着大众文化的商业法则运行,从本质上说,它与我们的心灵无关,与心情无关。
学会对时尚说“不”
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也变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如果一个人把时间全部都交给了电视或录像,到后来,他肯定会发现自己心境很模糊,茫然一片。
生活在现代的人,要在铺天盖地的出版物与层出不穷的广告诱惑中找到自我,这大概比以往的时代要难得多。我们会很容易便迷失了真正喜欢的东西,忘记了自己心中真正需要的那一切。我们开始变得被动、麻木。当VCD的屏幕上出现了什么,我们就跟着唱起什么时,我们此刻站在演唱席上的被动,是与以往坐在观众席上的被动完全一样的——我们依然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就是我们今天在享受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所付出的代价。
我们仍旧在出让自己的自由,以与以往不同的方式,但没有自主的个性却是根本相同的。
当然有人觉察到了这一切。虽然觉察意味着从时尚中撤退出去,而一旦撤退出去就会让自己站在一个落伍者的位置,一个孤零零的让人费解、狐疑的位置。
唱歌的流浪者张楚大概算是这样的人。他唱过:“你想表现自己吧!”又唱过:“哦!姐姐,我要回家!”那种寻找家园的呼唤,让人伤感。他还唱过:“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把自己推到了一个两难困境里,让人痛彻心肺地听见了一个对都市时尚不屑一顾的人,孤独地走在大街上吼出的声音:我们看不见他灵魂的高贵,却只能看见他形容的卑琐。
拒绝时尚是一件不易的事。拒绝时尚意味着我们要勇敢地剔除潜藏在心灵深处的媚俗气质。人在一低头一顺眉之间,就可媚俗;因为随顺大流永远比孤单单地站立在风中更容易。所以,真正的个性不是在时尚中滋生的,真正的个性只能在拒绝时尚中诞生。
认识时尚,至少我们应该意识到时尚在赋予我们斑斓生活的同时,让我们所丢失的那一切。夜深人静的晚上,俯下身去,在挂着巨大的广告牌与有着苹果牛仔裤专卖店的大街上,找一找我们不慎失落的东西吧,这肯定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们会感觉到一种从包围圈中冲杀出来——或者说,撤退出来的那种平息与安静。这时,再问一问自己: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从哪里来,我希望到哪里去?我真的必须去学经营管理考工商硕士吗?假若我不愿赶出国潮,而愿奔赴人迹罕至的民间,去看看世纪末的大地风情呢?如果我拒绝订阅《时尚》,而把时间留给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呢?
——如果我对时尚说“不”呢?
人只有为自己找到一个点,才能确立起自己。而能帮助我们确立起这一个点的坐标系,不是放置在众声喧哗的时尚大街上的,因为喧哗只能让它倾斜、倒塌;这个坐标系只能放在广阔的时空中,找到历史的绵延,也找到此一刻的现实——在这一个更加宽阔的时空里,喧嚣成了浮尘,时尚远去了,留下来的,是永远未被磨灭的价值。
加载更多内容...